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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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10) 想起芭蕾

(2024-05-10 21:32:02) 下一个

我走來的路(10) 想起芭蕾

  Ballet

芭蕾,芭蕾,貴族世界的奇葩。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時,大約六七歲,已經是「新社會」了,但還没有公私合營,上海的資產階級還保留着最後一點短短的兔子尾巴,被允許有一個自己的組織:同業公會。
1950年底,棉紡業同業公會在南京西路722號原猶太總會開聖誕聯歡會,除了舞會、打牌、遊戲室,今晚最受期待的是胡蓉蓉的芭蕾。剛從美國回來的父母,和朋友們都用英语「Ballet」,以顯示這件事的高尚。

等啊等啊,很晚了,真想回家,但是,為了高尚的「Ballet」,值得等,好不容易唱滑稽的,變魔術的,玩雜技的,都下去了,燈暗下来,悠悠地傳出音樂來,媽媽說,這是天鵝舞。放了半分鐘,停了,重放,說放錯了。
音樂再起,終於出來了,著名的胡蓉蓉,一身羽毛,扮演一隻天鵝……
當年中國,根本没有芭蕾舞台,胡蓉蓉六歲跟流亡上海的白俄芭蕾舞演員學習,成為中國第一隻小天鵝,注定是一隻孤獨的小天鵝,此刻在台上,没有第二個舞者配合她。
我一點也没看懂她在做什麼,但知道那是很高尚的,不過實在太悃了,一上回家的三輪車就睡着了。
到我第一次真正看芭蕾,已經懂事了,1952年蘇聯著名舞蹈家烏蘭諾娃率新西伯利亞國家芭蕾舞團訪問中國,盛況空前。那是五十年代的文化大事,也是中蘇蜜月期的大事說明書上印的是「芭蕾」,但父母們還是叫「Ballet」。

其實留洋回來的我父母和他們的朋友們,又有幾人看過芭蕾?但他們堅持說,英國的芭蕾幽雅,俄國的芭蕾「粗」。這是一種政治表達,「解放」了,他們格格不入,無所適從,「Ballet」,就是和東方紅不同,和扭秧歌不同。
上海没一座像樣的大劇院,原來的逸園跑狗場被改造為巨大的「人民文化廣場」,加建屋頂,長板凳,但没有牆壁,西面通風,可容納三萬觀眾。台前幾隻巨形喇叭的音響到邊緣幾乎聽不到,場中有工字鋼柱,有一些座位的視線被遮擋,這一切一切,没有比「廣大勞動人民」都來觀看老大哥的演出重要。今天,工人、幹部和資產階級少爺太太一起在場外排隊,區別只是我們的票子貴,坐在前面,勞動人民坐在後面。

當前奏曲響起,帷幕徐徐拉開,宏大的佈景,交響樂團的演奏,真是震撼。這回我看懂了,「天鵝湖」、「吉賽爾」,烏蘭諾娃。呵原來是「天鵝湖」,不是「天鵝舞」。

   蘇聯芭蕾光屁股

時間過得真快,僅僅過了十年,僅僅十年,父母們就不敢再說英語了,也不敢再說西方幽雅蘇聯粗了,勞動人民真正「站起來」了。我這樣的「黑類子女」被膽顫心驚的父母送去新疆,叮嚀要做一個「無產階級接班人」,和他們划清界線。

文革一來,我不但是「資產階級孝子賢孫」,還是現行的「反革命」。1967年底一個暴風雪傍晚,我被两個造反戰士押送到瀕臨戈壁的農場連隊去改造。我被分配在積肥组,每天戰鬥在猪圈、羊圈、牛圈,和各種排泄物做伴。

積肥组三男三女,三個男人除了我,組長王民德是國軍起義排長,他的部隊駐紮在上海時,他化二两金子贖了他喜歡的妓女,現在是他妻子;楊青山,新四軍的「紅小鬼」,上海「解放」初,他是饒漱石的警衛,精靈調皮,首长喜愛,調到公安學校培養,臨畢業他知道要派去台灣潛伏,他怕了,結果發配到新疆來。

老革命居然和我一起挖廁所,真是命運叵測。但老楊性格開朗,每天有新故事、葷笑話,大家笑聲不斷。老楊講山東老八路進上海的趣事,講首長的小道秘聞。有次他講起了芭蕾:「蘇聯芭蕾舞團來訪問,所有高級幹部都要去看,向老大哥學習,第一排空着,首長坐第二排,我們警衛坐第三排。那個天鵝舞啊,說真的,真好看。一排四隻小天鵝,还有大天鵝,磴磴磴磴,那個最有名的叫什麼娃,烏拉娃?是叫烏拉娃。出來時没穿衣服,全身光光的,就在那個地方,就是你們女人那個地方,有一小撮吊毛,剛剛遮住她那地方……」

「胡說,胡說!怎麼可能不穿衣服跳舞,你說美國我信,人家蘇聯說啥也是社會主義,不可能!」三個婦女嘻嘻哈哈不相信。

我說:「跳芭蕾舞其實是穿一套肉色的緊身衣。」

「對吧,小章就知道,不過看上去真的像光屁股,就在那地方有撮白毛,一抖一抖,嗨,還真像只天鵝,跳起来真好看。」老楊說。

女人們聽得癡癡的……

那時全國只有八個樣板戲和幾部重復放映的電影,最膾灸人口的就是《列寧在1918》,其中有一段是兩個壞傢伙在「天鵝湖」的演出中,密謀暗害列寧同志,很多人就為了這不到一分鐘的「大腿舞」,看了一遍又一遍「列寧同志和華西里同志」。

   向前進!向前進!

又過了十來年,1975年我第一次獲准回上海探親,有親友給我張票子,去看 「革命芭蕾舞」,樣板劇《紅色娘子軍》。

畢竟專業舞蹈團,水平是不錯的,但只有芭蕾舞鞋尖的木頭敲擊舞台發出的聲響,才使人記起這是芭蕾,呵,這也是 BALLET 啊 !

吳瓊華和洪長青,舞步和跳躍多少有些天鵝與王子的影子,這個聯想實在不倫不類。最後,娘子們高舉红旗,踏着操兵的步伐,全場響起雄壯的「娘子軍連歌」:「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砰砰槍聲中火藥味一直飄到觀眾席。

没有比這場面更滑稽的了,十幾個女人踮起腳尖排成一隊,舉着步槍,跟着一面紅旗,「向前進!向前進!」

全場起立,鼓掌,歡笑,陶醉,這就是所謂「革命芭蕾舞樣板戲」。

芭蕾,永遠只能是貴族藝術的奇葩。

上海文化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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