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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 - 三毛

(2006-09-30 08:13:38) 下一个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
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
的药,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
人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
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
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
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住在小镇上不久,
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所以不
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生病决不看医生,
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
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从
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她们高兴的
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我的
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减轻她们
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吗。同时我发觉,被我
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有
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
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
的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
都鼓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
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
生啦!”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
很坚决的回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
拖了三四天,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回答也是:
“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
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是做吃的吗
?”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问:“怎么用
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这
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
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豆
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
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
一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
医好了。”“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
摇头。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
来,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
么病?”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
去。”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
,很急的大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
来,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
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
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
,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着溜出
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
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
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
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哈蒂:“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
”她点点头。“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
“等一下。”我说着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蒂
,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
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
然自己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
“怎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
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
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
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
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
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
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
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
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
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
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
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
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
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
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
听了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
几个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
,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
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
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
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她。“不行,医
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
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
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
—。”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
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
帮帮忙就行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
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
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
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
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
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
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
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
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
,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
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这时我
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下
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
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
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
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
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去。”荷西跑上来用力
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
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许去。”他固
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
里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
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
的。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
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
一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
他跑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
你说什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
,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
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


    “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着衣
胞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
治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
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
下给记起来了。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
!请问你用什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
红酒。”他马上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
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
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
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
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
,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
维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
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
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
得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
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
漠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
邻居,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
常明朗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
。”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
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着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
?”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
补了几个人的牙?”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
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
。“用什么材料补的?”“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
露营。”居然如此无赖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
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
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
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
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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