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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 侣

(2008-02-18 18:21:12) 下一个

  



两年了,拉封丹公园枫树林中那张空荡荡的长椅子总使我魂系梦牵,惆怅不已。



就是在那张椅子上,我看到了她们。是个夕阳西沉的仲夏傍晚。


那是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妇人。她们紧挨着坐在一起,我从她们身旁经过,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走出十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又看她们,转身慢慢地踱了回去,一心一意想将她们看得更清楚些。

  

从外貌看,其中一位显然是亚裔,她稀疏的白发中夹杂着黑丝,布满皱纹的浅褐色脸庞上,有着东南亚人特有的厚嘴唇和狭长的眼睛。她穿着一件几已绝迹的黑香云纱老式衬衫,黑裤。另一位一望而知是西人,白皙的皮肤,苗条的身材,淡淡的金发。尽管脸上也已细纹纵横,但依然透露出昔日秀美的风韵。她上身穿一件拷花边的白布衬衣,下面配一条白底碎花的麻纱长裙,给人一种特别洁净的感觉,也使人想起魁北克历史博物馆那些仿古装束的女接待员。

      

她俩挨得那么近,手相握着搁在西妇的膝盖处, 却久久地不发一言,只是不时地相视一笑,显得那么安祥,那么有默契。我实在压制不住好奇心,用国语朝亚裔老妇冒昧地发问:

   

请问夫人,您是中国人吗?

    

呒识国语。

  

两个中国人,无法用中国话交流,我出国第一天在飞机上就遇上了,北美十多年混下来,早已见怪不怪,但此刻我却感到分外的无奈和遗憾。

       

“Are you from Hong Kong只好改用英语。

       

老妇迷惘地看着我。

      

“YesYes” 西妇却一下活跃起来,代她朋友回答道。认识一下,我叫卡萝丽娜,她是云。您请坐。她指指另一边的空位。

     

我姓苏,您说法文吗?我想,真要用英语和她谈话,恐怕马上我就招架不住了,于是改用法语问。

     

当然啦,我本来就是法裔。

     

那你们之间也说法语吗?我指指她俩道。

 

不。云不会说法语。

 

那你们用什么语言交谈?

     

用英文。

     

英文?这回轮到我迷惘了。

     

她会三个英语单词:YES,NO,OK。这对于我俩就够了!

 

我象听天方夜谭似的觉得不可思议。也许是我满脸困惑不解的神气使她觉得有必要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于是就耐心地叙述开了。原来两位老人多年毗邻而居,云最初跟儿子同住, 前年儿子搬去多伦多,她不愿随往,而宁可与终身未婚、孤身只影的卡萝丽娜相依为命。至于如何借助那英文三字经交往这么长时间,她笑着解释说: “通常我们晚上都结伴出来散步或闲坐, 我七点看十分钟电视新闻,然后就给她打电话,如果她能出来就说YES, 不能出来就说 NO。如果她一切正常, 就告诉我OK。如果有问题,她会说NO OK。我们也通过画画、日历,照片、报纸上的图解等来交流思想和信息。

 

卡萝丽娜在叙述时,云侧转身子,专注地凝视着她,忽而点头, 忽而微笑,仿佛听得懂她说的每一句话,卡萝丽娜说起她们俩因语言不通闹过的一些笑话,她也跟着我们一起大笑。我凝视着这一中一西、远隔重洋而萍水相逢的两位古稀老人,只觉得眼眶发热: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面对如此出神入化的心灵默契,语言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

 

云擅长烹调,她做的菜和点心好吃极了,她总是做给我吃,这几年我真是饱了口福。我则喜欢做针线活, 每逢星期三,我会做一整天。将年轻时穿的裙子翻出来一条条地改。它们让我想起多少往事!可惜,我没法讲给云听。云默默地看我做这一切。有时,我会翻出旧的照片,让她看我改的那条裙子当时穿在身上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一提起年轻时代,我真想问问卡萝丽娜为何终生未嫁?她有过情人吗?谈过恋爱吗?象她这么俏丽的金发美女,年轻时应该不乏追求者。尽管可能出于爱屋及乌的本能,卡萝丽娜对我这位初次见面的云的同胞, 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和信任, 可是探究别人隐私的话题,我毕竟说不出口。反正后会有期,等熟悉了再探问也不迟!

 

不经意时,天际的最后一抹红云都消退了,已是暮色苍茫、华灯初上的时分。卡萝丽娜从裙子口袋里掏出表看了看说:该回去了!

 

云马上起立,从椅背取下一杆手杖,交到卡萝丽娜手中,并伸过肩膀,让卡萝丽娜扶着站起来。 原来卡萝丽娜走路有点跛,不等我发问,她就主动解释道:

 

我中风两次了,所以行路不便。

 

因为马上要走一条上坡路,我上前挽住她胳膊,助她一臂之力,这样听她说话也方便些。走了不到几分钟,卡萝丽娜停下来,又从口袋里拿出手表来看,然后递给云看,并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先走。

 

她九点钟要看粤语台的电视连续剧。这是她唯一的娱乐, 我不希望她错过。

 

她第一次看表时我就奇怪: 她手腕上明明戴着表,为何还要从口袋里取表查看?心里这么疑惑,嘴上就说出来了。

 

喔,大家都以为我手上戴的是只表,其实是我的救命仪。她伸出手腕让我看那只如同男式手表的仪器, “我感觉不舒服时,只要按下这钮,保险公司就会知道我在哪里,就会通知相关的救护人员来救援。四个人持有我家的钥匙, 只要找到其中一人就行。云最怕我生病,我第一次中风住院她不知道,见我一直不回, 急得都哭了,她硬是把儿子从多伦多叫了回来,直到在医院找到我才罢休。后来我做了块牌子,画上个笑面人,出去时间长就挂在门上,让云放心。

 

身旁看不到云,我以为她已经回家,可是一上坡,却看到她站在路口。

 

我就知道她会在路口等我,不把我送到家,她是无心看她的电视剧的。

 

看着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在暮色中隐没,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接下来的日子,我脑海中不时呈现出两位老妇的形象,心心念念地想着她们。回国休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我利用去市图书馆还书的机会, 又跑到了对面的拉封丹公园。我还没有走到枫树林, 就遇见了她们。                       

 

怎么?都要走了?我失望地问。

 

去看国际烟火节呀!今天轮到法国放。是不能错过的。

 

看我, 压根儿就忘了这事!

 

你们每次都看吗?在哪儿看呢?

 

我心想,两位老人都已耄耋之年,其中一位又有轻微残疾,去港口老城或圣爱伦岛的游乐园观看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们就在前面Rachel路口的广场上看,也只看三个国家:加拿大,法国和中国。记得多年前中国参赛那一次,正好下雷暴雨,我俩淋得象落汤鸡。她做出头发滴水的样子给云看,又用粤语重复了多次中国,云马上会意地笑起来。“OK OK云开心地点头赞许,卡萝丽娜也伸起大拇指,那次受了凉,我俩都感冒了。可是这也值得。中国的烟火真是太棒了!那响尾蛇的呼啸,盖过了雷鸣。看场上欢声雷动。那么糟糕的气候条件,中国还是得了第一名!

卡萝丽娜学会的粤语比云的英语可能还多一点,她不时冒出一点,逗得云既高兴又骄傲。

 

我们现在回家去拿折叠椅。然后慢慢走去广场。云每次都帮我提椅子, 其实我一手拄拐杖, 另一手也能提。可是云怎么都不答应,她一人拿两张椅子, 我看了真过意不去, 于是我去买了两张最轻的折叠椅。云提起来可以轻松些。

 

嗨,你们比家人更相互关怀体贴,我真羡慕你们!

 

云是上帝赐给我晚年的最珍贵礼物,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照顾我。她总觉得她比我年轻,身体又比我好,应该照顾我。其实她比我才小四岁,也快八十啦。我时常感谢上帝!我这辈子尽管没有享受很多的亲情和爱情,可是我享受的友情却比谁都多!我只希望能多活几年,可以和云多相伴些日子!

 

听着她的肺腑之言,我的心里热乎乎的。

 

对了,下星期就是云的八十大寿。他儿子会从多伦多赶来蒙特利尔,请我们去唐人街最大的中餐馆聚餐庆贺,我和云已经兴奋了好久啦!

 

她拉拉云,用手做出往嘴里喂饭的样子,云高兴得脸都红了, 忙不迭地回应道:“yes, yes, yes!”

 

我也想祝贺云, 可是不知道如何让她听懂我的话,于是我灵机一动,唱起了那支男女老少都熟悉的生日歌:

 

“Happy  birthday to you

 

卡萝丽娜将手杖交给我,握着云的双手,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跟着我唱:

 

“Happy  birthday to chérie

 

她的声音中洋溢着我所缺乏的激情和温馨,而且她将祝你生日快乐改成了祝亲爱的人生日快乐,唱到最后一句,她将云搂进怀里,两位老人紧紧地拥抱着,眼睛都闪烁着泪光。我的眼里也涌上了泪水。

 

谢谢上帝!谢谢云!” 卡萝丽娜喃喃低语。



我从中国回到蒙特利尔已经是深秋,那年我没有再看到两位老人。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我急忙跑去拉封丹公园枫树林,树底下还遗留着残雪,那张长凳空着。整个夏季,无数次的走访,我都是满怀希望而去,惆怅失望而归,那张长凳大部分时间都空着,一次我看到一对情侣坐着在接吻,另一次,一位年轻的母亲靠着椅背在欣赏她儿子和松鼠嬉戏。 秋天来临后,飘落在那凳子上的红枫便越积越厚。我痴痴地看着那些美丽的叶子, 仿佛每一片树叶上都写着她们的故事。而那张没有了老人的椅子上,铭刻着我对她们永久的怀念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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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眉 回复 悄悄话 很喜欢阿姨的文章, 喜欢文章中流露出的浓浓的人情味. 苏贝冬外婆, 这名字好听, 有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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