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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教无类 3.1

(2023-01-20 07:34:56) 下一个

从“有教无类”说开去 (引子、一、二)

杨道还 11/20/2022

引子:

这一篇是读冯墟先生《棹舟者何人 试问岩头月》的感想,冯墟兄原文在此:https://bbs.wenxuecity.com/sxsj/133894.html。关于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文章,冯兄这篇是我见到最好的一篇。我认为梭罗是美国精神的根源,“礼失而求诸野”,他代表的就是美国的那个野,不管过去将来,求诸于这个野,美国精神就仍在。“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梭罗也在这些人之列,所以有此文。

梭罗的隐居和《瓦尔登湖》,有很明显的自然主义的倾向。用中国人的话说,有出世、遗世之意。但他同时又积极参与废奴运动,这便是不遗世,反而入世很深了。这里说“同时”,是因为他并没有因为入世,而改变自然主义的倾向。

梭罗与超验主义关系密切,超验主义多少是具有神秘倾向的,但他同时又热心于博物学,崇尚自然,这便不神秘。

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个人主义的,但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B. F. Skinner)以《瓦尔登湖之二》(Walden Two)为名,却是集体主义的,甚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

这些种种,使得梭罗这个“古仁人”之心,不那么好求。然而探求还是有意义的,梭罗的影响仍在。梭罗为废奴主义英雄约翰·布朗演讲辩护。在哈帕斯渡口(Harpers Ferry),布朗的遇难地,有记录和照片,绞刑的指挥官是当时还不是将军的李将军(Robert E. Lee)。李是个职业军人,职业军人的典范。去年(2021 年),弗吉尼亚州移除了纪念李的青铜像。同是在弗吉尼亚,以《瓦尔登湖之二》为蓝本的,双橡树的“科学”乌托邦社区,似乎仍在存续。

这一篇虽然是冯兄的文章之启发而开始,但主要内容是我从国学所发的感想和我的理解,不是围绕梭罗而讲。此文甚长,慎入;写此文历时也长,中遇COVID,若有跳脱,见谅。

(一)虚其心

现代的国人,往往有个迷思,就是什么都可以辩论,只要辩论就是好的,因为“真理越辩越明”。大学生辩论也还罢了,不懂事,去抄欧洲辩证法的思维体操,以此为能。这种辩论却也有它的用处,但这个用处不在辩题,而在于比较谁的思维体操做的更好。所以大学生辩论赛的本质是一种game,倒也名符其实。

但实际上,越辩越明与真理无关。真理如存在,则必然是自在的,不因言辞、论辩方法、逻辑等的运用而变来变去。辩论中,所谓的明,是或许有的辩论者的心理障碍——偏见,和认知障碍——成见,由此得到解除,因而他自己看得更明白点罢了。

对一件事情已经明了的人不辩。老子讲,“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八十一》)庄子讲,“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庄子·齐物论》)现实中,辩论的人不知此中就里,带着偏见和成见互辩,偏见和成见相因相成,越辩越不明,往往如此。这种情形,圣人复出也没有办法。所以,孔子也讲,“予欲无言。”(《论语·阳货》)孟子讲,“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

但现实中,总有事或有人不明,辩论也就总会发生。在此类辩论中,坚信自己是正确、雄辩的人,是不可能得到“明”的。只有那些对改变自己的成见和偏见有所准备的人,才能越辩越明。也就说,辩论的意义,与其说是得到知识、真知、真理,不如说是得到思维方法、去除思维翳障的教益。

孔子讲,“有教无类。”孔子此言并不是在说自己全知全能,什么知识都能教;也不是在说不管什么人,都要去教给他儒家那一套道理。他所讲的,是要导致实质性教育的发生,而不是知识的传授。这样的教,不是授人以鱼那样地传递真理,而是授人以渔,传递了认识和思维上的技巧和方法。真理是无法传递的,能传递的只能是洗脑。

这就涉及到了一般性的问题,教育是什么?是公民教育,知识教育吗?如果教育仅仅是公民教育,那么秦始皇的“以吏为师”就是最好的教育。教育仅仅是知识教育吗?知识在书本里,看书查百科就好了,要教师干什么?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人有对教师是不是属于服务业性质的辩论,起因是有人认为尊师重教是把教师这种知识买办抬得太高了。如果教育仅仅是知识教育,教师只是将知识把来放在桌子上的人,那么就像餐馆服务员一样,给点儿小费比尊重只怕更实在些。这两种认识的荒谬显而易见,但并不缺乏拥趸。

道家认为教育是去除思维翳障。《庄子·外物》有,“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那么儒家呢?儒家是教与除互用。《论语·卫灵公》有:“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所讲的穷,是带引号的:“这种情形真的能使君子陷于‘窘迫’吗?”子路见到了物质上窘迫,孔子却让他知道,这不算是真正的窘迫。

《庄子·山木》有,“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这一段可以与《卫灵公》这一段对照来看。

授人以渔的教,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教学相长”的来由。孔子感叹自己不如颜回,即是如此。所以,孔子不以自己为真理的化身,而是引路人。前者如,孔子讲,“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孔子这是自言自己有过。又如,“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同上)后者如,“述而不作。”(同上)

对改变想法有准备,并能够执行,即是老子所讲的“虚其心”、“弱其志”、“自胜者强”的道理。

事实上,以上所讲虽然从辩论出发,但无论是学、思、行,还是任何其它交流方式,都唯有对改变想法有准备,并能够执行,才能名副其实。庄子说:“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当人没有“虚其心”,即便真知来到面前,也会视而不见。

至于“实其心”,并不需要讲。庄子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庄子·齐物论》)盖固执己见是人之常情。辩论终日,言不及义,或者无以裁之,也是常态。“强其志”,例如“伟大理想”,往往实为荒谬现实的遮羞布;“追求真理”,常常充当信口开河的开场白。

(二)人怎么看待人上的思维翳障

梭罗所表现的“矛盾”,其实并不矛盾。要理解这一点,需要改变那些使人感到矛盾的成心,而采取另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与现在社会通行的思维不同,但也不是所谓的逆向思维、新思维,而是真正顺直而古老的思维。

梭罗说,“一个人怎么看待自己,决定了此人的命运,指向了他的归宿。”事实上,“怎么看待自己”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人需要知道如何看待人,即如何看待作为整体上的人,然后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整体上的人,是不能从片段的组合得到的。就像“世界是由原子构成的”那样的简单思维,远远不足以了解世界——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从片段的组合得到的图景,往往是支离破碎而充满矛盾的。这是盲人摸象的故事,早就寓言了的。如李将军,他可以说在职业军人和职业校长这些片段上,是杰出的,但他的塑像被推倒了。

人仍然距离了解世界很远,同样,人仍然距离了解人很远。原因之一,即所谓的人性,是发展的。只要人类存在,我们永不知道人性中还隐藏着什么,还能达到什么。人们认为谦逊是一种美德。但时时提醒自己要谦逊的谦逊,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谦逊。真正的谦逊是无可奈何、不得不的谦逊。例如说世界、人性永远存在人无法了解的部分,越深入认知这一部分的人,就会越谦逊。此种谦逊,才是人内在的所得,而不是表面的浮饰。

庄子的鲲鹏寓言,是很多人熟悉的,但仔细看这一寓言,“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谁能看得真切?人是不能真正地认识大鹏的。从时间上讲,“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的生命不足一天,不能知道晨昏;蟪蛄的生命只有一夏,不能知道春秋;而人又如何,浮生若寄,白驹过隙;大地也有沧海桑田。

这是人在认知时,时空上的限制,使人不能得到对世界的彻底、完全的认知。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因此就无法认知,迷失自己的位格。在轴心时代,先贤们就已经得知这样的问题,因而提出了解决方案。

柏拉图的理型论认为,每个事物都有个永恒而完美的理型,事物只是这个理型的近似物。例如说,所有的桌子,都有个完美的理型,每张桌子都共享这个理型,只是表现不同。理型的完美,也就意味着每张桌子的不完美。从此可以引出,对人来说,所有的人共享人这个理型,每个人都不完美,这就使人有个对成为完美的人的追求。但人的理型是什么,却与真理一样,没有人确切知道。

因为对道的认识,中国人有完全不同的一种理论。但这样的理论,来自于完全不同的思维。

先秦诸子并不认为人有个确定的目的或理型。他们认为,物不是静止的,局域化的,而是一种运行,一条路,一个包含物从生到死的轨迹,是某种特定的具体的道的外化。一个人也是如此,看待一个人,评价一个人,需要看一个人的整个人生轨迹,从出生到归宿,而不是单单从出身、功名、事业等一种或几种。这种思维成为以下两千年余年士人文化的主流,成就了中国文化独特的性质。

中国人认为,即便完美的本身,也是转瞬即逝的。在中国人眼中,人是不定型的。一些极端的看法,认为即便身体、外貌都没有个理型。像《搜神记》里奇奇怪怪的人,也都是人。

古希腊人或许认为亚历山大大帝很接近个大帝的理型,很了不起,但中国人却讲,“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秦皇汉武,在西方或者可以得到个“大帝”的头衔,但在中国文化里,却什么也不是。论事业,秦皇汉武可说已经与“帝王理型”接近了,但在中国文化中,对他们的评价几乎全是负面的。贾谊《过秦论》说:“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宋代苏辙露出将宋神宗比作汉武帝之意,引得宋哲宗(宋神宗之子)发怒,范纯仁(范仲淹之子)为他解说道,汉武帝雄才大略,苏辙用来比拟先帝,以事论事,不算贬谤。范纯仁轻轻将此风波平息,然而,苏辙所讲虽然“不算”,但汉武帝和宋神宗在史论中,不大高明却是通识。

相对独立的文人和士阶层,是古代中国社会独有的,为其他文化所缺乏。这个阶层的文化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至于帝王、统治阶层、世俗的文化意识,与其他文化在伯仲之间,没有什么特出的。所以,讲中国传统文化,需要特别注意这一阶层的意识。其他阶层的意识,随时势“此一时,彼一时”,像变色龙一样变动;但文人和士阶层的文化意识,却是一贯的,几乎历代皆有杰出的传承者。

像梭罗,在西方是孤独的,奇特的存在。而在中国,从老庄以降,像梭罗这样的人,却存在一个世代存续不绝的阶层。这个阶层以无表现、不依附统治阶层、不与世俗苟合的傲啸山林的隐士为理想和宿命。隐士是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他们具体的存在形态,可以参见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这本书以王冕起始,以四隐士结尾,中间有隐于世的吴敬梓(杜少卿)夹杂其中。

钱穆讲,中国人心目中最上层的人,在历史上是无表现的。这句话所讲的,即是文人和士阶层的文化意识和标准。钱穆是当代文人的翘楚,当然很继承了这一意识,因而有这一论述。

钱穆所讲的“无表现”,不是在历史中完全默默无闻。而是指,这些人在世俗看重的事功、名、利等表现上,无可称道;他们的“表现”唯有在人生轨迹上的表现。

司马迁写《史记》,讲帝王家、世家,都只是家谱而已,其中很多人得以被记下来,不是因为他本身堪入史传,而仅仅因为是属于某一家。但《列传》部分,却是专门记那些值得在历史上流传的人物,可以垂范或警醒后人。这里的人选,是文人文化意识的表现。《列传》第一篇,记的就是无表现,无功业可言的伯夷和叔齐。这里的表现和功业是加引号的,指得是这些人没有世俗势利之见所认为的表现和功业。这些人当然有表现,如庄子、陶渊明等人他们的表现是作为自己,以自己为本位,并实现了自己的表现。钱穆讲,中国人认为第二流的人物,是失败的英雄,如关羽、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至于实现了世俗势利之见所认为的表现和功业的人,又多在这两种人物之后了。

世人往往以为,庄子是反对名利的,却不知道,庄子反对的是人被名利奴役,以及其他任何东西奴役,因而失去自我。庄子说,“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天道》)

至于向往名利的人,《庄子·让王》很明确指出了自我胜于名利,无论是追求还是不去追求,都无关紧要:“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两千石又如何?但此间的意义在于,在米与自我两者不可得兼时,陶选择了自我。白居易《忆微之》有:“分手各抛沧海畔,折腰俱老绿衫中。”这里绿衫指的是低级官员的服色。陶渊明的抉择,大概只是归田园和“各抛沧海畔,折腰老绿衫”间。斤斤计较米有几何,非所问也。陶渊明或许会说,前有张良,后有李泌,为啥问我,因为我穷么?杜甫《遣兴五首·陶潜避俗翁》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杜甫固是达人,却不知陶潜这一“避”字,已可达千古之后。 “达道”与否,不足问。人的抉择,微小却足垂范者,其重要性也如此。这一意义,唯有将人生做一轨迹观,才能得到。

司马迁的《列传》所讲的,就是一个个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他们独特的道:世运;他们的抉择:如何看自己,作自己;以及他们的归宿。这样的历史,不是以历史事件为重心,而是以后世可以学习、参考、参照的人为主体。这与西方史学,截然不同。西方历史,重历史事件细节,重勉强为历史事件找因果。历史不可重复,教益何在?过去不可尽知,过些时候,历史细节就需要补充。对历史的因果认识是常变的。历史穷变通久,总是在社会冲破禁锢时,禁锢黔驴技穷时,发生大变革。这有如雪崩,如何能归因到某片雪花?因为这两个原因,历史书又必须反复重写。这样的书,读得再多、再精熟,又有何用。这几十年,“地球是平的”,忽然又不平了;“历史已经终结”,突然又开始了新格局,读这些书,人能从中得到什么?只得到迷失罢了。

西方并非没有类似于司马迁的人。司马迁的《列传》,同类相从,几乎每一篇都是将际遇、选择、道路有相像之处的人写在一起。古罗马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Plutarch, Lives of the Noble Greeks and Romans, commonly called Parallel Lives or Plutarch's Lives)也将48个历史人物的生平,两两对比而写。显然,这本书的译名,没有反映出普鲁塔克的这一意识。但普鲁塔克这本书,并没形成一个史学传统。大概西方人认为,这不是一部历史书,只是传记而已。

并非生为中国人,就自然而然能理解司马迁的文化意识。李宗吾年少时,他的老师讲《史记》某列传,讲到“(某人)其后数百年,有某某……”时,特意转眼看李宗吾,四目相视而笑。那是他知道,在清末那个课堂上,能颖悟此语微意的,只有李宗吾一人而已。

将一个人,作为一个人生轨迹看待,我们对历史也会有个新的认识,即,历史从未过去。虽然古语中有“盖棺定论”,但那些伟大的历史人物的历史影响,并未因为身体失去而终结,他们的轨迹一直延伸到现在,到每个人的周围。“盖棺定论”是个节点,但非终结。“聪明正直者,死而为神”,神即是示申,对后人有启示而伸展无穷,哪有终结呢?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老子·33》)这是历史对现代人的实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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