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133) 福祿康寧壽

上海舊事話百年 (133) 福祿康寧壽

毛澤東意氣風發，共產主義將在他手上實現，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趕美」，後來更樂觀估計「看來用不着十五年」就能趕上英國。

1958年5月23日中共八大二次會議通過「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大躍進」運動在全國展開。8月30日，中共政治局通過《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問題的決議》，宣佈工農業生產高指標，提出鋼產量比上年翻一番，糧食畝產萬斤不斷「放衛星」。全民煉鋼和人民公社化運動進入高潮，「共產風」洪水猛獸、全國汎濫。

響徹全國的嘹亮歌聲「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共產黨好，共產黨好，共產黨是人民的好領導……」，唱出了當年中國大多數人心中的自豪，也唱出了共產黨洋溢的自信。

1959年夏，「老朋友」李濟深一再要章榮初去北京，鼓勵他參加政協，來信說周總理為他找好了一所大房子，就在北海邊，可以望見中南海，請他一定去看看。也許李濟深內心一直覺得有虧欠，想作補償，但章榮初絕對不會接受當政協委員的邀請，也絕對不會舉家遷去北京。只是老朋友盛情難卻，還是同意到北京探望老友。章榮初買好1959年10月10日下午的火車票，就在上車當日，報紙登出訃告，李濟深10月9日在京逝世。章榮初退了車票，未去北京。

李濟深臨終前，囑咐秘書陳卓人把自己的幾幅字和1950年毛澤東關於章榮初事寫給李的信函原件轉交章。半個月後，陳卓人經上海回福建老家，在康平路章家住了一個月，轉交了李的三幅親筆條幅和毛的信。章榮初把毛親筆的聖旨用大紅紙包好，寫上「毛主席墨寶」，小心珍藏，文革期間，紅衛兵來抄家，這件毛主席最高指示也遭劫持。

陳卓人出身廣東梅州大地主，1933年李濟深在福建搞「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在當地當小學教師的陳卓人從此追隨李濟深。

陳卓人告訴章榮初：「李副主席想請你來北京參加政協，想把三太太托付給你。」李濟深有三位太太，元配周月卿比李年長，是父母之名的老法婚姻。二太太雙秀清原是李家的女傭，和李偷情成真而結婚，三房梁秀蓮，抗日戰爭期間與李濟深結合。

李濟深1947年到香港建立民革，靠的是章榮初財力支持，李濟深的次子李沛金【註1】在美國留學定居，靠的也是章榮初財力支持，現在他撒手人寰，還想把心愛的小老婆托付給章榮初，真是盤算精明。

【註1】李沛金《我的父親李濟深》2007年由團結出版社出版。

1959年廬山會議是中國政權由共產黨「一黨專政」轉向毛澤東「一人專政」的關鍵，7月2日至8月16日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廬山召開，原定纠「左」的議題，因毛澤東一時意氣，突然轉變為批判「彭德怀反黨集團」，通过決議《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鬥爭》，繼續高舉「總路線、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紅旗。這是中共歷次運動的慣性，無論初衷怎樣良好，最後總是滑到極左路線，令深陷泥潭的國情愈加不可自拔。

1959至1961年全國三年大饑荒，餓死農民三千七百多萬，餓莩遍地，哀嚎四野，慘絕人寰，但是這些慘烈真相嚴密封鎖，上海市民只是感覺副食品極度缺乏，人人飢腸轆轆，面有菜色。領導同志告訴人民，這是因為「特大自然災害」和蘇聯逼債所造成。其實那幾年風調雨順，莫斯科也沒任何逼迫。

「民革」成員大多是國民黨失勢老人、過氣政客，為了緩解統戰對象們的「暫時困難」，集資兩萬元辦了「躍進農場」，章榮初捐了一萬，農場養了五十多頭奶羊、五十多隻安哥拉兔子、兩百多隻雞和種植磨菇，除了為老年統戰對象提供羊奶和副食品外，還供應給上電醫院。

一切副食品、日用品都憑票供應，章榮初家人也開始感覺吃不飽，但他有錢，每星期總有一兩次，郊區農民趁黑夜偷偷送來一隻雞、幾斤肉，換取一二十塊錢，加上鄔潤生、沈季方經常從香港寄來食油、香腸、白脫和西藥，章榮初在所謂「困難時期」未曾物質匱乏。

1960年初春節期間，章榮初次女章志璿和丈夫張建國，結婚七年後第一次回來探親，張建國是北京空軍某部師級幹部，也算級別不低的革命軍人。

身為資產階級的章榮初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這革命軍人的女婿會怎樣看待他，也不知應怎樣和他交往。他對長房兩個兒子說：「你們多和他說說話，我國語說不好，誤會了不好。」

這天，女兒和夫婿終於到了，一進門，革命軍人就叫：「爸爸，媽媽。」章榮初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向張建國介紹章志璿的兩位兄弟：「志鴻是國家公司的副經理，也是上海民建市委委員，受過劉主席接見，志鳴是復旦大學教師，共青團員。」當年出身農村的老幹部，儉樸忠厚，懂政策講道理，章榮初多慮了。

雖然是「自然災害」最嚴重的1960年，章家還是餐餐有雞有肉﹐何況是過年﹐何況家中有客。終於有一天，身為革命幹部的張建國忍不住了﹐晚飯時他突然站起來說﹕「這樣不好﹐全國人民都在挨餓﹐毛主席都不吃肉了【註2】﹐我們卻在大吃大喝﹐這樣不好。」

【註2】毛澤東嗜食肥肉﹐1961年毛澤東聽從江青﹐暫不吃肉改吃魚蝦﹐宣傳機構立即宣稱主席和全國人民同甘苦。1990年汪東興主持編攥《毛主席遺物事典》﹐收有1961年4月毛澤東的菜譜，其中各式魚蝦中西菜式三十多種。

大家連勸帶哄﹐總算吃完這餐﹐「下不為例」﹐當然此後還是餐餐魚肉。不多天後﹐張建國和章志璿回北京去了。文革後大家才知道﹐章志璿回去不久就復員離開了軍隊﹐張建國為了這次「和資產階級吃吃喝喝」﹐「立場不穩」﹐作了多次檢查﹐從此被掛起來再沒晉級。

章志璿始終未能入黨，組織上調查得知，她兄長章志鴻檔案記錄為「美帝特嫌」，其實是章志鴻1947年去美國時乘坐的輪船名「戈登將軍號」，「有關當局」據此認定他與美國將軍有密切關係 (戈登將軍是十九世紀美國南北戰爭時的北方盟軍司令)，直到文革後才澄清。

這年春天，章榮初被查出患膀胱腫瘤，住進新華醫院由泌尿科主任何尚志【註3】操刀手術，他恢復得非常快非常好，何尚志為他做了全面檢查，對他說，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的老人，身體沒有任何毛病，活到八九十歲絕無問題。章榮初極為高興，逢人就說，醫生說我可以活過八九十，在六十年代，超過八十歲是極為罕見的。

【註3】何尚志(1912-1998) ，著名泌尿外科專家，聖約翰大學醫學院博士。先後任仁濟醫院﹑新華醫院外科主任，他率先在中國開展肝癌、腎癌和膀胱癌手術﹐文革後定居加拿大。

六十年代初的兩三年是章榮初晚年最愉快的時日，1960年12月15日，農曆十月廿七，章榮初六十大壽，雖然只是簡單的一人一碗麵，一整天來者百余，絡繹不絕，來向他道賀，來吃他一碗排骨壽麵，他應該想起了，當年杜月笙六十壽誕，也是這樣的儉樸，這樣的熱鬧。

杜府總賬房黄國棟記敘：「杜月笙六十壽辰，也在麗都花園舉行。杜要求節約，每席僅六個素冷盤和一大鍋光麵，飲料由可口可樂公司和中國啤酒廠奉送。那天除來賓六千餘人之外，來要飯的乞丐也有三千多。」(《杜門話舊》《上海文史資料選輯》第54輯) 當年章榮初為師尊前後忙碌，如今他自己也到了花甲年華。

章榮初對於子女，正如他一再重申言的格言「與其積財于子孫，不如積德于子孫」，是他一貫的人格堅持。每年春節，一家團聚，他都要開家庭會議，叮囑大家，聽黨的話，安份守己，希望子女在新社會平平安安，「解放」「共產」的恐懼一直沒有遠離他。     

五反運動、公私合營、反右運動，章榮初一 一度過，終於一家有了安定生活，他心滿意足，見了老朋友就說，我現在真正是福祿康寧壽。

他帶領全家去上海最好的萬象照相館拍了全家福，他在自己的照片背後用毛筆寫上：

福祿康寧壽，社會主義真幸福。

這是他的心裡話。

            

 章榮初六十壽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