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14-15(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2-12-28 20:40:23) 下一个

接上期 

14

        連日來,唐唯楠覺得工廠的空氣裏仿似佈滿了無形的針,針眼連著無數視線,從四面八方把他穿縫得無所適從。特別是進入車間,一雙雙怪眼躲在兩片白布之間?瞑窺張。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天快下班時,關亞仁踱來,很親熱地拍拍他的肩,陰陽怪氣地說:“年輕有為啊,佩服佩服!我快退休啦,以後請你多多關照。將來穿上了黃馬褂飛黃騰達了,眼睛有空往下面看看。”

        “關科長,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什麼黃馬褂飛黃騰達的,你說說清楚。”

        關亞仁在心裏罵道:小子的戲演得像真的一樣,姓韋的真沒看錯人。他讓我做醜人出賣萬權這只老狐狸。不過也好,他答應漲我半級工資,以副處級待遇退休,這筆買賣怎麼算也劃得來。關亞仁沒回答唐唯楠,只是又拍拍他的肩膀,莫測高深地笑了笑,然後走了。

        第二天是七月一日。早上八點,全體黨員集中在會議室開慶祝黨生日座談會。會議由韋光政主持,萬權作黨的歷史及功績報告。

        萬權在報告裏反反復複歌頌黨的締造者——毛主席是如何英明偉大,一再強調我們必須緊緊團結在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周圍等等。之後韋建華代表學毛著積極分子發言,她在暢談心得體會後,感謝廠黨委推薦她代表全體黨員到省黨校接受為期五十天的全脫產培訓,表示要努力學習,堅決捍衛毛澤東思想,誓死保衛毛主席黨中央,以實際行動,報答黨和組織的培養和關懷。接著,由幾個新黨員談入黨感受。他們一致決心繼續努力,認真改造世界觀,謙虛謹慎戒驕戒躁,虛心向老黨員學習,在革命和建設中爭取更大成績。最後,韋書記宣讀新的人事安排:經幹部工人的嚴格考察,及各部門領導的提議,經廠黨委研究通過,決定以下兩位同志的職務變動如下:江大華同志升任一車間支部副書記兼車間主任;唐唯楠同志任保衛科副科長兼任工会副主席。

        唐唯楠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睜大眼睛看著韋光政,像問他又像問自己:怎麼回事?他想起昨天關亞仁的言語和表情,哦,他可能向我暗示,我的提升跟他有關。我才進廠幾天?憑什麽升得那麼快?不行,等一下要問個明白。

        散會後,他仍坐在原位,等機會和韋書記單獨談談。沒想到韋書記當眾微笑著大聲問他:“小唐,很突然是不是?”

       聽他先發問,唐唯楠反而有點不自然:“韋書記,我進廠沒幾天,工作和表現都還……”

        沒等他說完,韋書記大手一揮:“對,應該首先看到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的不足,今後就要繼續努力做好工作,聽黨的話,做党的好助手。這個決定是關科長和穆主席聯合提議,黨委批准的。還有什麼疑問嗎?”

        唐唯楠還想說話,但見韋書記一臉嚴肅認真,並且已經解釋清楚,只好暫時作罷。下班時,他看見一大堆人圍在廠門口的宣傳欄邊看一張大紅榜,自己的名字赫然醒目。他繞過人群,心情憋悶地回家去了。

        這些天來,韋建華氣得要死,唐唯楠你這根死木頭,我和哥哥又是鋪路又是搭橋,搬臺階豎梯子放下身段去籠絡你,你卻老悶著,屁也不放一個,難道還要我把心挖出來你才肯點頭開腔是不是?哼,氣死我了。不過哥哥也說得對,男人做事就得有男人的樣子,看著一點點東西就上頭上臉的人做不成大事,何況處理男女關係更不可輕率。明天我就要出發了,估計這事情要等我回來才有下文。既然急不來,只好先放一放,回來再說。

                                                                     15

        仲夏炎炎,太陽熱得像一頭冒油的大白豬,癱在天上呼出黏糊糊的熱氣,“哼哧”半天不挪動一寸。

        好不容易挨到吃過晚飯,唐唯楠就騎車去湖邊。拐上公路,火紅的夕陽高懸西方。還這麼早,微霞大概還沒到,他想。時間老和我作對,想它慢時它偏快,想它快時它卻慢。你看太陽,優哉悠哉自行其道,哪管人的感受?可見常人所說的“天隨人願”有多荒唐。人有時著實狂妄,相信人定勝天。想想那次洪水,人,面對自己熟悉的水,而且水性嫺熟也無能為力,何況要戰勝遙不可及、高不可測的天?拐了個大彎轉入湖區,太陽從前頭移到車後。夕陽把他和座駕一起,修削成一把尖尖長長的肥箭,射向一顆美麗的芳心。

        遠處,藍色的天幕下,一株高大的鳳凰樹斜立湖邊,開滿紅花的婆娑樹冠右高左低,迎著流金夕陽拖向翠綠湖面。遠遠看去,宛如一隻浴火披金,背湖挺立的火鳳凰。紅蔭下的草坪和湖面鋪滿的落櫻,恰似鳳凰抖落的,仍在燃燒的烈焰。烈焰中,微霞身穿白衣裙儜立樹下,長長的黑髮,款款的裙裾在風中輕輕飄揚。那不是鳳凰的精靈又是什麼?太美了!唐唯楠“嘎”地捏緊車閘,停止前進。

        微霞跑過來問:“你怎麼了?”

        他半癡半醉地說:“太美了。你在一幅畫裏!你出來了,畫就失掉靈魂了。”

        微霞回頭看去,會心一笑:“是啊,其實人都愛美惡醜,這是天性。可歎時下的人竟不是這樣。”

        “我還以為你沒到呢。”

       “湖邊很美很舒服,所以早點來。”兩人一起走向湖區深處。

        “你看到大紅榜了?”唐唯楠躺在草地上,雙掌交疊墊在腦後,兩眼瞪天。

        “看到了。之前怎麼沒聽你說過的?”

        “別說你。上午宣佈時我也嚇一大跳。”

        “你沒問過領導?”

        “問了,問韋光政。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鼓勵了兩句就沒多餘的話,問不出什麼。我很納悶,我才來幾天,又是房子又是升官。昨天關亞仁還說我什麼黃馬褂飛黃騰達,陰陽怪氣的叫人滿不舒服。微霞,我覺得這段時間,廠裏的人都怪怪的,我好像無論到哪兒都被人盯著議論,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他只顧說,沒留意微霞咬緊嘴唇,臉色發白。“微霞,什麼叫黃馬褂?”

        “從前,是指皇帝賜給有功之人的一種黃色衣服,如今,是指和當官沾親帶故的人。看來不是誤會。”

        “好笑,我和誰沾親帶故?”

        “廠裏誰都知道,你和韋建華談戀愛了。”

        “什麼?”他一下彈起來,“我和那個……人?無稽!無稽之談!我明天就找她說個明白。”他本想說那男人婆,話到嘴邊覺得不該隨便損人才勉強說出“人”字。

        “唯楠,我建議你先冷靜下來考慮清楚。我覺得,這不是個說說明白就能解決的簡單事情。”微霞停了一陣,幽幽地說:“唯楠,我忽然想起了一個英國人說的話,‘生存,還是死亡,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生存和死亡?沒那麼嚴重吧?”

        “唯楠,不管你是否承認,我想,韋建華喜歡你是個事實。你想想,現在,有兩個愛情擺在你面前。一個愛生,另一個愛就必須死。廠裏面都說得沸沸揚揚了,很明顯,韋建華已經做了很多事情。如果你選擇她,那麼你將來真的有可能飛黃騰達;而和我呢,將來的路會很黑很艱難。”她想說“我們分手吧。”但這話卻哽在喉嚨,說不出來。她咬緊嘴唇,努力忍著不讓自己哭泣。

        天,完全黑了下來。唐唯楠沒在意微霞的臉,他躺下,複以手當枕兩眼瞪天,聽著微霞說話。她說兩個愛情倒也恰當,但用生死來預言就好像有點過頭了。韋建華,想起來都令人作嘔,愛她?這官升得有點吊詭,我從一個士兵升到副排長用了整整七年,幾次幾乎搭上了性命,更不用說中間流了多少血,出了多少汗。微霞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她懂得比我多,看問題比我通透。看來,我必須推掉這次遷升。說實在的,我覺得連現在這官也做得沒意思。幾個月來坐在辦公裏無所事事,整天和一堆滑溜如蟮的人混在一起,學習察言觀色,忖測人心。車間裏臭是臭,可藥臭總比人臭好受。至於韋建華,找機會和她說清楚,假如是我的行為或語言引起她的誤會,那我向她道歉。想到這裏,他又坐了起來,伸出右手摟住微霞:“微霞,我想好了,和那個人在一起,我會比死還難受,我只希望和你過平淡日子,不想什麼飛黃騰達。我越來越討厭那些人的嘴臉,嘴上一套,做又一套,心裏又是另一套。我和他們混不到一起的,我想申請到車間去。”

        “唯楠,你到哪里不是一樣呢?”

        “不,微霞,起碼,車間有事做,我要學一門手藝,日後無論世道如何變幻,我也有本事養活妻兒。一份報紙一支煙,糊糊混混又一天,我何時才熬到鬍子長,頭髮白?”

        “可是……”

        “微霞,你什麼也別說,我不會穿什麼黃馬褂的。和你一起最舒服,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沒有欺騙,不用偽裝。微霞,今生今世,我只愛你!”

        微霞還想說什麼,但身體被他有力的雙臂抱緊,兩片熱唇徐徐燙下。

        風止。月退。星隱。蟲鳴歇。

        忽然,一道白光掠過,微霞一下推開唐唯楠。原來是遠處公路上,一輛汽車正在掉頭。

        “看你,膽小得像一隻小兔子。”唐唯楠微微笑,低頭凝視著余微霞說。

        “不,我不是兔子。時刻警覺,是因為到處都有來歷不明的光和虎狼一樣的眼睛。”

        “嘿,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說的話,很像戲裡的臺詞。不過很有味道,我喜歡聽。”唐唯楠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微霞的鼻子。“你不用怕,我是個好獵人。就算虎狼當道,我也決不後退。也許你說得對,我們將來的路,會很黑很艱難,但你不是說,只要有星光,我們就不會迷失嗎?給自己一點信心,我們一起走下去,你願意嗎?”

        “我願意!”微霞依偎在他的臂彎裏,眼中熱淚流淌。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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