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9(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2-22 09:53:12) 下一个

接上期

  9

        正月初六這天,袁宗夫婦一早就忙開了。結婚是人生一世的大日子,宗嬸不讓新人做事,只叫他們一人一屋呆著,等待午後行禮。她想起自己成親時的情景,那時的日子也不富裕,但再不濟也講究點禮金嫁妝,再窮,也能請鄉親父老吃一頓。逢上這種好日子,村裏的婦女都會自動自覺到辦喜事的人家幫忙,大家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耍新人鬧洞房別提多高興。哪像如今這樣寒磣。今天,我只可以煮一鍋番薯糖水招待鄉親。婚宴也只有兩隻雞、一斤豬肉和雞蛋鹹菜。

        宗叔在一旁打下手,聽著妻子吩咐做這做那。平時這些事情都由宗嬸和阿草包辦,今天由他做來未免笨手笨腳,老挨妻子的數落,可他一點不惱。坐在旁邊的新女婿忍不住,幾次要來幫忙都被他們制止了。

        無事可做的唐唯楠心情極為飄拂,他翻來覆去問自己:我要結婚了?今天我真的要結婚啦?我要娶的是微霞,怎麼會跑到這個和我完全不搭界的地方,娶一個我不愛的女子?不對,結婚的是別人不是我,可低頭看看胸前的大紅花,他覺得極之滑稽可笑,簡直莫名其妙不可思議。

        那邊的阿草正忙著把自己和餘鳴的被子縫在一起,再縫上新被面。因為命醜,她從沒參與過送嫁。今天,她也沒有伴娘。雖然孤單冷清,但她並不傷感。終於有一個不嫌棄我的人娶我,並且,這個男人方方面面都很了不起。日後,我應該好好聽他的話,順著他,愛他。她一面做一面想。

        上午,村裏的人就陸續前來向宗叔宗嬸道賀。夫妻兩人不斷重複一句話:“我們沒本事招呼一頓,真叫人見笑,請見諒。”回復的話卻是五花八門:

        “如今的環境大家明白,沒事沒事。”

        “比前些年好多啦,我娶老婆那時更寒磣。”

        “別這樣說,新人新事新風尚嘛。”

        “這叫破四舊,立四新,移風易俗。”

        “這樣好,喜事新辦,省事。”

        ……

        不管他們嘴上怎樣說,那雙腳一定趕緊奔向廚房,拿出從自家帶來的大腕,盛上滿滿一碗番薯糖水,幾口吃完又走到小木桌邊,拈上幾顆綠豆大小的五彩珠糖送進嘴裏。小孩子更是圍在桌邊不肯離開,大人只好橫拉豎提硬抱,斥著罵著把他們弄走,可一轉眼,他們又回到了桌邊。一時間大呼小叫倒也熱鬧。

        日上中天時,新郎由兩個後生陪著,從廚房出來跨過院子走到正屋門口站著,宗嬸拉著阿草從裏屋出來。幾名婦女將紅紙屑撒在兩人頭上,新人向父母敬茶,眾鄉親開始七嘴八舌地耍新人。唐唯楠和阿草被耍得木偶一樣,渾身不自在。當聽到有人提議叫新郎唱個歌時,唐唯楠連忙擺手搖頭。但他越推辭,眾人就越起哄:

        “唱,就唱個《社會主義好》。”

        “不,唱《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眾人一起拍手叫好。

        “不唱!”唐唯楠不知道自己近乎嚎叫。

        眾人立時停止呼叫面面相覷,大家搞不清楚:新郎是討厭唱歌還是討厭大家耍他。還是宗嬸反應最快,她笑著說:“不唱就罰酒,兩人一起罰。我倒酒來。”

        阿草先把自己的那碗喝掉,然後小聲說:“你咪一小口,剩下的給我。”之後她對大家說:“他沒酒量的,我代他喝。”接過酒碗,一飲而盡……鬧完之後,新娘仍舊回到房間。

        婚宴只請來了支書土養、族中最年長的二叔公和媒人友姐的爸爸。袁宗讓土養做證婚人,但土養死活推辭,精於計算心眼頗多的他才不會給一個沒來歷的人做證婚人。袁宗只好請二叔公證婚。

        宗嬸在院子裏支起小圓桌開宴。新郎說:“叫小軍也來。”

        土養忙擺手:“不行不行,小孩子沒大沒小沒規矩。”

        新郎堅持:“小孩子,哪來那麼多規矩?我去找他。”

        土養拉住他:“哪用勞動你?”他伸手從菜盤裏拈了一塊肉,走到門口吆喝一聲,有個小孩跑了過來,土養手裏舉著肉對他說:“狗頭,去叫小軍來吃飯,記得要叫來為止啊。”

        小孩仰著頭,眼睛盯著肉,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土養把肉塞進他嘴裏。小孩銜著肉,歡快地走了。這下引來了一群小孩候在院子外,他們都希望土養叔的第二塊肉會落到自己的嘴裏,為此,他們還為誰來的最早吵得幾乎打了起來。幾個大人趕來拖走自家孩子,嘴裏同時數落道:“沒氣性的東西,家裏沒吃的?一副餓鬼像,餓鬼投的胎嗎?”儘管小孩都被大人驅散或帶回家裏,但他們的心仍然圍在那邊。他們都在留神,聽到土養叔喊人就要比別人跑得快。他們都明白:誰頭一個聽他使喚誰就有好處。吃了肉的小孩捨不得把肉吞掉,他故意到處炫耀,對著他人做各種得意的表情。他用舌頭把肉頂到左腮又移到右腮,一時又用手指拈出來看看再放回嘴裏,氣得一個小孩要揍他。

        鳴叔叔做成了女婿,小軍心裏比誰都踏實。早上起來,他就跑去找叔叔,看見他穿得整整齊齊,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棍子似的坐在一边,不幹活,不走動,不说话,樣子怪怪的和平時不一樣。他自己也跟着拘謹起來,不敢放肆,只混在人堆裏看熱鬧。當看到叔叔和草姐被人圍在中間耍來弄去時,他滿心不高興。今天的叔叔,就像一隻被小朋友用草丝拴著的,想飛飛不起,想跑跑不掉的蜻蜓或者是螞蚱一樣,真可憐。他不願意看到大英雄叔叔變成蜻蜓螞蚱,於是他回到家裡,很無聊地呆著。不知过了多久,狗頭忽然跑來說:“你爸讓你去吃飯,一定要去。”

        媽媽聽了,連忙擰來毛巾替他擦乾淨手和臉,拍去他衣服上的塵土扯平衣襟,囑咐他該說那些好話,還要守規矩。

        小軍一進院門就一本正經地漲起脖子扯開喉嚨,不歇氣地大聲道賀:“叔叔草姐,我祝你們白頭到老早生貴子百子千孫三年抱兩夫妻和睦心想事成。”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新郎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來,他卻扭扭捏捏靠在父親身上。

        土養推他:“去,坐叔叔那邊。”他磨磨蹭蹭不願挪動腳步。

        “怎麼啦,見生啦?來,男子漢,過來喝一口。”唐唯楠过去招呼他。三兩個回合,兩人又回復了原樣。

        阿草的閨房成了新房。昨天,袁宗用幾片木板加寬了女兒的獨鋪。今早,阿草趕縫了一張雙人被,這就是他們的婚床。土屋沒有窗口。因為怕房子坍塌,房間內這裏頂一根樹杈,那邊撐一條竹竿,直的彎的斜的支滿一屋。搖曳的燭光,抖動著滿屋的線影。虛實相交動靜相錯的線條,把狹小的空間分割得支離破碎淩亂不堪。吹熄了紅燭,唐唯楠躺在床上,雙手時而墊在腦後,時而放在肚皮上。吸滿水汽的泥牆和雜物散發著濃烈的霉味。他始終不相信這是自己的新婚之夜。他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婚床上,而是躺進了洞穴。因為魯莽,使一個山鄉女子不得不向自己打開閨房,從此過上提心吊膽的日子。倘若自己的行蹤敗露,這女子必定也會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他輾轉反側,無法入夢。

        阿草同樣睡不著。進了房間,他幾乎是一言不發。頭一晚就這樣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呀?我不該硬逼他結婚的,不知我上輩子做錯了什麼,老天這樣罰我。她重新跌進自卑的深淵,手指不自覺地伸進了嘴裏使勁咬住,不讓自己哭出來。

        兩人你翻一下身,我轉一次便,弄得被窩涼嗖嗖的。唐唯楠乾脆坐起來,把被子讓給阿草,順手幫她掖好,自己穿上衣服坐在床邊吸煙。黑暗裏,阿草看著那一點微光默默地想:這是個好男人。他心裏挑著一副不能卸下的重擔。若不是逃亡,他哪會娶我?阿草止住哭泣。他的心很苦,我不該惱他,或者我溫存些,主動些,他會改變的。想到這,她披著被子爬過去,伸出雙臂從後面摟住他的腰:“鳴哥,求求你別這樣。躺下吧,要著涼的。”

        “阿草,我實在害怕連累你們。都怪我,把生米煮成熟飯,要你不得不吃。”

        “既然知道,就該對我好些。鳴哥,別說這話,我願意的。”她從後面吻他的脖子,幫他脫去衣服……

        儘管草草完事,阿草還是看到了希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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