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13(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3-11 17:18:16) 下一个

接上期

 13

        九月初,小軍開學了。頭一天放學,他背著書包興沖沖去找叔叔:“叔叔,原來新書很香的。”他從書包裏掏出一本新書放到叔叔的鼻子前:“你聞聞,是不是很香?這香氣不像花香也不像草香,很特別。”

        “是的。那是紙加油墨的味道。”

        小軍把書放在自己的鼻子下使勁嗅著:“真香,我喜歡這味道。”

        “學校有什麼新鮮事說來聽聽。” 

        “都新鮮。上課不許說話;坐得要直;老師來了要全體起立,一起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還有……”小軍興奮地連說帶比劃,嘻嘻哈哈說了一大通。

        “老師男的女的?”

        “女的。高矮老嫩看上去和草姐差不多。”他忽然停下來,傻乎乎看著叔叔有點不知所措。

        “怎麼啦?說得好好的,嘿嘿嘿,男人老狗,別黏黏糊糊的,有話就說。”

        小軍低下頭,小聲說:“叔叔,村裏人又在說你和草姐的事了。他們說,草姐又開始吃人了,吃的是你。”他看見叔叔瞪大眼見看著自己連忙補充:“真的,大家都這樣說。自你們了成親,草姐一天天在變,頭發黑了,臉色紅了,人長胖了,連相貌也好看起來。你就相反,又老又黑又瘦。他們說,是她吸了你的精血。從前草姐已經尅死了幾個家人,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叔叔,我怕呢。怎麼辦啊?你趕緊離開草姐吧。”

        “你相信草姐會吃我?”

        “我不知道。不過,草姐真的好看了許多。”

        唐唯楠雙手搭著小軍的肩頭,正思量著怎麼向他解釋,不經意地捏了一把他瘦骨嶙峋的肩頭,心念不覺一動,一個大膽的設想閃過心頭。

        “小軍,這事我們先不去理它。我們很久沒比試彎弓了,哪天我們比比。”

        “好,現在。”

        “不,星期天。我帶你上山打活的傢夥,那才叫真功夫。”

        “真的?好。”

        星期天,兩人一早就上山了。

        “小軍,有沒和爸媽說去哪?”

        “說了。和你上山玩,打兔子。”

        唐唯楠邊走邊和小軍講部隊的故事,連帶講一些簡單的知識,例如怎樣看天氣地形,辨別方向,迷路了怎麼辦等等,興頭來了還做幾個動作。兩人正鬧得開心,附近草叢傳來兩下“撲撲”聲,唐唯楠馬上止住,眼睛盯著草叢原地蹲下,掏出彎弓,順手撿起一顆石頭裝好,對著草叢拉弓瞄準。小軍蹲在一旁,緊張興奮地看看叔叔又看看草叢,“啪”的一聲,草叢裏躥出一隻兔子。小軍忙要追過去,那兔子卻逃去無蹤。

        “嘿,叫它跑了。”

        “很多事情不會一做就好,別心急。”

        接下來,小軍不再又說又鬧了,瞪大眼睛專心四處留神。機會來了,這次,石頭正好打中兔子的腦門,兔子蹦跶了幾下就倒下不動了。小軍跑過去撿起兔子。

        “叔叔,你真厲害。我們再打一只好不好?”

        “好。不過下一隻輪到你啦。”

        “我肯定輸給你啦。不過也得試試。”

        走著走著,叔叔拉拉他,貓著腰指指前頭。他正好蹲在叔叔前面。

        唐唯楠把住他的雙手,拉弓瞄準,並在他耳邊說:“注意,我叫放你就放。”“放”。“啪”的一聲,小軍還沒反應過來,叔叔已經從他身後躍起,飛步向前撲住兔子。

        “好,抓住了。”小軍歡呼雀躍。

        “幾乎叫它跑了。給你,抓緊。跑了就追不回了。”

        小軍把兔抱緊在懷裏不停撫摸。

         “它受傷了,身體在發抖呢。”

        唐唯楠扯過一根山藤在石頭上磨斷,綁住兔子的四蹄。

        “怎麼樣,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我打的。不,算我們兩一起打的。乖乖,我要把你抱回家養起來。”

        “今天兩隻都歸你。拿回家去叫你爸媽高興高興。”

        “太好了。我們回家。”

        當天晚上,小軍肚子滾圓跳進河裏。

        “叔叔,兔肉真好吃。你摸摸我的肚子。”

        “我摸摸。哇,這是兔尾巴,這是兔屁股,哈哈。你爸怎麼說?”

        “他拼命吃,沒空說話。吃完後才說,過兩天把活的殺掉,省得給養瘦了。我才不許他殺。我到哪里都帶上它,你看。”他指指岸上,幾個孩子正圍著兔籠逗兔子玩。小軍跑過去把兔籠提到水邊,要用水澆它。

        “別別別。我小時候養過兔子,知道兔子不用專門喝水的。喂它點新鮮青草就行。水太多它拉肚子,會死的。”

        “哦,知道了。”

        “小軍,想不想以後都吃到兔肉?”

        “想,當然想。太好吃了。”

        “不如這樣,我們分工合作。我負責打,你和草姐負責分。每次不管打回來多少,你都有一隻,剩下的,就和草姐挨家挨戶輪流分。讓大家也嘗嘗。”

        “怎麼分?剁開它嗎?”

        “不一定。可以這次給這家,下次給那家。怎麼個輪發,你和草姐決定。”

        “行。不過,我……”

        “我知道你想什麼。別怕,很快你會知道真相。還有,回去問問你爸,他是支書,村裏的事要他同意。”

        “他是支書,我是支書的祖宗。他不答應我就給他鬧,家里的事我說了算。”

        “即便這樣,你也要和你爸說。這是正經事不得胡來。”

        “嗯,我知道了。”

        第二天,小軍跑來報告:“我和爸說了,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怎麼辦?”

        “這叫默認,行了,你快上學去。以後放了學來這轉轉,打到了,你就和草姐分兔子去。”

        這個秋天,袁坑村的上空飄起了久違的肉香。開始時,唐唯楠總是先留出一份給小軍,剩下的全村輪流分派,自家也參與分派的行列。幾次下來,小軍說我要和叔叔一樣,不搞特殊。

        所有獵物全由阿草和小軍執行分配。分到獵物的人家都來回謝。他們盛上一碗煮好的肉,外加一碗穀或幾根番薯拿到袁宗家。宗嬸則視各家的境況酌量收下。家境好些的,她便收下薯糧,推回肉。家境不好的,她只從碗裏拈起一塊肉,放進嘴裏然後揚著手說:“好啦好啦,吃過了,嗯,真好吃。快回家去,我沒空呢。”來人都明白她的好意,嘴上說著抱歉的話,磨磨蹭蹭臉帶不安拿著東西回家去了。宗嬸很知足,這樣一來,女婿那份口糧,又多了個著落。

        袁坑村裏,肉味和人情味慢慢回來了。大多數人慢慢地不但不懼怕阿草,還巴不得她天天來。後生小孩知道了獵物的來歷,一夜之間人手一彎弓,不少人來袁宗家要拜師。唐唯楠只說:“不用師傅,練就是了。”他囑咐阿草:派獵物時順便提醒大家小心使用彎弓。同時命令小軍管好自己的部下,不許用它打人。雖然人人練打彎弓,但能打到他那水準的卻寥寥無幾。兩個月下來,唐唯楠問小軍:“有沒想通草姐為什麼好看了?”小軍搖搖頭。“這麼多兔子白吃啦?給你吃上半年,你會不會壯些?”

        “哦,你是說,草姐是吃了好多兔肉而不是吃你。太好了!”

        “草姐之前是沒東西吃,缺乏營養才會那樣。村裏人沒知識而且迷信,胡亂說出沒根據的話。草姐家死的三個人,一個病死,一個撐死,一個跑出去打仗打死。跟草姐有什麼關係呢?你慢慢長大了,不要和他們一樣聽風是雨,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傳什麼。要學會用自己的腦子思考,這樣才會有長進。”

        “嗯,叔叔,我明白了。以後再有人說草姐是尅星,我一定和他論理。”

        晚稻收割,唐唯楠又想替阿草出勤。袁家一致反對。

        宗嬸說:“山裏的女人,哪來這等嬌氣?再說這次不比雙搶,可以慢慢來,累不壞的。”

        岳父說:“如今種糧,大部分不歸自己,誰還會真心賣力幹活?人人都盤算著省點力氣,少吃自家糧米。怠工、偷懶、出勤不出力誰不會?趁好時光你做你的,別白白便宜公家。”

        阿草也說:“現在,大家都對我好,連坤嫂都幫我,我累不壞的。”

        唐唯楠聽了暗暗松了口氣:總算走出一步了。

        整個秋冬,袁坑村人因為一個逃亡者而吃上了肉。雖然身上的衣服依然破爛,鍋裏煮的仍舊是白薯稀粥,但隔三差五,肚裏多了一團肉抵禦寒冷。瘋子仍然在受欺侮時抬手叫萬歲。自從得知她的經歷,唐唯楠每次見到瘋子就想到妈妈,他內心瀝血:媽媽,將來無論我如何收場,請您一定要堅強!千萬不能像她的樣子。他天天或從家裏或在野外尋取食物,悄悄送給瘋子。收割完畢,土養派了阿坤、阿基及自己的弟弟水養等五人跟他學藝。唐唯楠就領著他們上山採石,為建新屋備料。

        又是淒風陣陣,又是細雨連綿,所有人都被瀝瀝冷雨囚在家裏。陣陣寒風,吹連綿的細雨成不息波濤,間間小屋,猶如片片飄搖於風雨的孤舟。孤舟上載著肚子空空,雙目茫茫的可伶人。

        袁宗一家四口聚在廚房裏,兩個女人在準備小孩衣物,兩個男人圍著棋盤殺個不可開交。

        昨天,袁宗知道女婿會下棋,他從箱底挖出一付發霉的象棋,於是倆翁婿倆殺將起來。開始兩盤,唐唯楠暗中讓招,老泰山勉強與他交個平手。之後,他大開殺戒,令執紅子的老丈人四面告急,頻頻失守。最後,面對對家兵車馬三子歸邊兵臨城下,老帥無處可逃的局面,老丈人只好推枰稱臣。接下來照例袁宗先行,他改中炮局為仙人指路局,這一次,他卯足勁要贏女婿,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他大喝一聲:“將!”

        坐在門旁把風的宗嬸連忙提醒他小聲點,隔牆有耳呢。袁宗沒理她,過一陣又來一聲,過一陣又來一聲。宗嬸生氣了:“你不叫行不行,玩四舊東西,叫土養知道了又是一樁罪。”

        正為殺得死傷慘重卻不得勢的袁宗而著急著呢,他張嘴罵道:“哼,玩了幾千年的東西叫四舊,那人就該死絕。太監似的喊‘將軍’,有什麼好玩?他媽的混帳世道,打下的糧食要全數交公;做點小買賣又叫投機倒把;從嘴裡省出來的東西又規定要統購統銷。一年到晚守著地皮累死累活,卻要餓個半死,連打個撲克下盤象棋都像做賊似的。這人做著有個屁意思,不如死了痛快。”

        “你發什麼瘋,拿我撒什麼氣呀你,這個家才開始興旺,你卻要生要死,你不想活,我想活。”

        袁宗被老婆狠狠數落,自知理虧無可反駁,憋著一肚子火發不出便拿起煙,使勁擦火柴,連擦三根才點著了煙,黑著臉拼命抽起來。

        唐唯楠倒來一碗水給他:“阿叔,算了,別爭了,我們繼續下。”

        泄了氣的袁宗完全失了章法,幾招下來便全軍覆沒。“不下啦不下啦。”他餘怒未消,氣鼓鼓地看著女婿打掃戰場。

        “阿嬸,前天開會,土養說,年底上頭來人檢查,要大家藏好臘兔,你打算藏到哪里?”

        “我沒想好。也不曉得藏哪裡才合適,那些人,會像土匪那樣進屋翻你的家當的。家裏除了醃菜缸還有哪里可藏?到時候再算,實在不行,就藏到被窩裏。”

        “你看這樣行不行,把臘兔剁開,放進竹筒裏封好埋起來,保管安全。”

        “這辦法使得,回頭叫大家都用上。省得被他們沒收,還要挨批追究責任,從今往後大家都沒得吃。真是荒唐頭頂,明明是自家的東西,卻像做賊似的竟見不得人。”

        “幸虧不許養狗,有狗,這辦法也不行。” 阿草插話。

        袁宗氣消了,接上话說:“家家戶戶一早就明白走漏風聲的厲害,連小孩子都知道:吃了兔子要管牢嘴巴。自打有了肉吃,他们天天在村口放哨,远远看见有生面人,就會立马跑去分到肉的人家里报信。哎,沒見過的世道。”

        這時,外頭有人冒雨來通知:下午到祠堂開會。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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